韓國機器人製造廠Hyodol以「孝道文化」為設計靈感，首創人工智慧老年伴侶娃娃。（圖片來源／翻攝自Hyodol官網）

清晨的陽光尚未完全穿透城市薄霧，「微光接送」的長照專車已經穿梭在台灣各城鄉中的巷弄間。車輪碾過老舊柏油路所發出的聲響，伴隨著司機一顆準備好傾聽、攙扶的心，揭開了我們日常一天的序曲。然而，就在今天早晨，一則來自南韓的科技新聞讓這原本熟悉的日常平添了一層複雜的思緒。

這則新聞的主角是一款名叫「효돌」（Hyodol）的AI娃娃，媒體暱稱其為「孝道娃娃」。這個娃娃有著可愛的孩童外型，內建先進AI，能陪伴獨居長者聊天、提醒服藥、播放音樂，甚至24小時監測生命跡象，在緊急情況下自動通報。南韓政府已開始補貼並推廣這項產品，將它作為應對高齡化社會、彌補照護人力缺口的解方之一。看到報導中長輩們對著娃娃微笑傾訴的畫面，我們一時說不清心裡是該高興還是難過。作為每日穿梭城市、親手將溫暖傳遞給長者的第一線服務者，我們對科技的進步其實感到欣慰。AI確實為長照帶來了新的可能，宛如一道炫目的光照亮獨居長輩家中孤寂的角落。然而，我們心中也升起一個更深沉的疑問：這道光，是否有溫度？

南韓政府推動「AI孫子」Hyodol智能娃娃，已在全國分送超過1.2萬個娃娃，陪伴獨居與失智長者。（圖片來源／翻攝自Hyodol官網）

從首爾到東京，矽膠寵物的溫情浪潮

南韓的「孝道娃娃」並非孤例，這股以科技彌補情感缺口的浪潮正席捲全球各地。例子包括：

➢ 日本–PARO療癒海豹：外型為海豹的機器寵物，被譽為療癒系機器人的始祖。它能對撫摸和聲音做出反應，會眨眼、發出可愛叫聲，在長照機構中常用來安撫失智症長輩，效果顯著。

➢ 美國–ElliQ智慧機器人：外觀沒有擬人化的臉孔，更像一位積極主動的「同居夥伴」。它會主動對話、建議活動、協助聯繫家人，目標是讓長者保持活躍與自主。

➢ 其他機器寵物：例如擁有逼真皮毛、會發出呼嚕聲的機器貓狗。在歐美許多失智症護理中心，它們成為不需餵食且不會引起過敏的寵物治療替代品。

許多研究報告和數據顯示，這些AI夥伴在一定程度上確實降低了長者的躁動、減輕了憂鬱症狀，並帶來部分慰藉。它們幾乎是完美的「照顧者」——永不疲倦、永不抱怨、永遠開朗。

這一切聽起來如此美好，彷彿是通往高齡化社會烏托邦的康莊大道。科技公司描繪的藍圖裡，長輩們不再孤單，每個家庭的照護壓力都能被一台台精密的機器所分擔。然而，在我們「微光行動」的日常裡，在那些沒有鏡頭、沒有數據紀錄的真實互動中，我們所看到的，卻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風景。

一雙手的重量 一句「呷飽未」的溫度

微光的服務從一通預約電話開始。電話那頭的聲音或許微弱，但我們聽見的是一股「想要走出去」的渴望。當我們抵達偏遠鄉鎮的長者家中時，迎接我們的不只是一位等候接送的長者，而是一整個沉寂已久的宇宙。

司機常看到的景象，是長者獨自坐在屋內一隅，默默望著窗外。我們的到來，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室內長久的沉寂。上車後，微光司機總會親切地問候：「伯伯，今天好嗎？天氣不錯，我們準備出門囉！」在前往醫院的路上，聊天的內容從來不是病情。司機和長輩聊的是巷口那棵正在開花的鳳凰木、市場裡漲價的青菜，以及他年輕時在碼頭工作的風光歲月。許多微光司機還會刻意賣萌逗趣，設法讓原本沉默寡言的奶奶也展露笑顏，甚至跟著唱起歌來。每當陽光透過車窗灑在長者布滿皺紋的臉龐上，那慈祥的笑容總能讓整個車廂都溫暖起來。

AI娃娃或許能播放成千上萬首老歌，卻無法創造出這種讓記憶與情感不期而遇的場域。它無法理解，長輩哼唱的動機往往不在於下達了「想聽歌」的指令，而是源自窗外某個熟悉的街景，抑或是在與真人互動時油然而生的安心氛圍。

有位微光同仁曾和我分享一個案例：他服務過一位阿嬤，子女都在國外，家裡只有她和外籍看護。同事每次去接送時，阿嬤總會緊緊拉著他的手，用台語反覆問：「呷飽未？（吃飽了嗎？）」這句再簡單不過的問候，對她而言是一種情感的慣性，也是一種「照顧人」的本能。

阿嬤她渴望的，不只是被照顧，而是能去關心一個真實的人。她需要一個可以回應她：「我吃飽了，阿嬤妳呢？」的對象。相對的，AI孝道娃娃也許可以被設定成回答：「謝謝您的關心，我不需要吃飯。」然而，這種制式的回答卻斬斷了人與人之間最根本的情感連結——那份相互關懷、彼此需要的歸屬感。

走出家門 才是真正回家

AI孝道娃娃所提供的是一種「向內」的陪伴。它讓長輩獨居在家時不致感到孤單，但也可能在無形中將他們更深地鎖在四面牆內。當聊天、娛樂、安全監控等所有需求都能在家中被滿足時，會不會長輩「走出去」的動機就會變弱了？！

然而，在「微光行動」的服務中，我們體會到：對長者而言，每一次「出門」，其實都是一次「回家」——回到曾經熟悉的社會，回到充滿陽光、空氣與人聲的世界。

微光曾經舉辦過許多長者外出的社區活動，其中有一幕令我們印象深刻。那次我們的同仁載著一位因中風長年臥床的爺爺，前往他年輕時最愛去的海邊公園。那天天氣很好，我們和他的家人費了一番工夫，才將他從輪椅抱到公園的長椅上。當陽光灑在他身上、海風吹拂他花白的頭髮時，他原本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了一條縫。他雖然無法言語，但我們清楚看到一滴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

那一刻，我們都明白了：他感受到的，不只是陽光的物理溫度，更有生命的溫度、世界的溫度。他聽到了遠處孩童的嬉笑聲、情侶的低語聲、鳥兒的鳴唱聲；也聞到了海洋的味道、微風的氣息，還有撲面而來的人情味。這些感官刺激喚起的，正是藏在他內心深處、關於「活著」的真實記憶。

一個會說話的機器娃娃可以告訴他：「今天天氣很好，氣溫28度，晴時多雲。」但它無法取代那一雙雙攙扶他走出戶外的溫暖手臂，無法取代讓他親身體驗這一切的機會，更無法取代那份「為你多走一里路」的真摯心意。

科技是輔助角色 而非照顧主角

是的，身為一位科技管理研究者，我從不曾懷疑科技的價值。AI孝道娃娃在某些時刻確實能扮演重要的輔助角色：在看護人力嚴重短缺的深夜裡，它可以化身一雙不眠的眼睛，守護長輩的安全；子女無法時刻陪伴的空檔，它可以成為有趣的解悶工具，排遣一時的孤寂。它的確是長者很棒的助力，但不應成為照顧的主角，更不能成為我們用來推卸情感責任的藉口。

Hyodol孝道娃娃一台Hyodol成本僅約160萬韓元（約台幣3.8萬元），預計 2026年進軍美國市場。（圖片來源／翻攝自Hyodol官網）

照顧背後問題的根源不在科技本身，而在於我們如何看待「陪伴」與「孝道」。如果「孝道」真能被一個會說話的娃娃量化，那將是人性最大的悲哀。長輩真正需要的，從來不只是一個永遠順從、不會頂嘴的「電子孫子」。他們真正需要的，是有摩擦、有體溫，甚至偶爾會意見不合的真實互動。長輩們需要感受到自己「被需要」，而不僅僅是「被監看」。

在微光司機的服務日誌裡記錄的，從來不是「今日完成接送N趟」，而是這樣的溫馨片段：

 • 「今天，劉媽媽笑著跟我們分享了她孫女的照片。」

 • 「今天，我們陪林伯伯去復健，他看起來精神比上次更好了。」

 • 「今天，黃奶奶堅持塞給我們兩顆橘子，說要給我們『呷平安』。」

正是這些微小而真實的片段，支撐著長輩們，也支撐著我們微光繼續走下去的最溫柔的力量。這個世界，需要更多的溫度，和柔和的人性光輝。科技的光芒或許耀眼，但真正能穿透孤寂、撫慰人心的，永遠是來自另一個人給予的溫䁔。

有科技很棒，但有一位真正關心長者、願意傾聽他們故事的「家人」更棒。期盼我們每一個人，都能成為那道微光，親手去握住那些渴望溫暖的手，用真實的擁抱，去回應生命的孤單。因為，再聰明的AI，也計算不出一個擁抱的重量。

（專欄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雜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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