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物」是開啟記憶庫的鑰匙。(圖片來源/侯勝宗)
當長照不再只是「安養」 而是「安放」靈魂
在先前的專欄〈從「為他做」到「陪他做」:台灣長照自立支援的新想像〉中,我們探討了照顧關係的翻轉,強調從單向的「給予」轉向雙向的「賦能」。然而,理論終究需要落地的土壤。特別是當我們面對長照領域中挑戰性最高的群體——失智長者(認知症)時,「自立支援」的邊界該如何拿捏?「陪他做」的內涵又該如何演繹?
近期,我帶學生走訪了一處位於台中清水的永信心佳社區長照機構。這裡的前身曾是被閒置九年的「蚊子館」(原清水老人安養中心),在法規變遷與經營困境下曾黯然熄燈。如今,它在永信基金會的經營團隊接手下,配合衛福部與台中市政府的活化政策,轉型為失智照顧的重鎮。
這次帶學生的田野走訪,不僅是一次對硬體空間的考察,更是一場對「失智者世界觀」的深度撞擊。在這裡,我看到的不是被約束的病人,而是一群努力在混亂記憶中尋找秩序的「生活者」;聽到的不是制式的護理報告,而是工作人員如何潛入長者的平行時空,與他們共舞的動人故事。
被誤解的「問題行為」,其實是另一個時空的「理性」
走進這一棟舊建築,挑高的天花板與明亮的採光,洗去了傳統養護機構的暮氣。然而,負責照顧機構的好朋友瑞敏主任在訪談的一開始,就拋出了一個極具畫面感的隱喻——「兩棵樹的故事」。
「我們剛開業的時候,有人送了兩棵大樹盆栽,結果有位長者,整天就跟著那兩棵樹跑。」經營者苦笑著回憶,「為什麼?因為他要尿尿。」
在一般人的認知裡,隨地便溺是典型的「問題行為」,是失智症失控的標籤。但在這位長者的認知地圖裡,他回到了過去農忙的時代。在他的世界觀中,田間哪有廁所?看到樹、看到隱蔽的角落,就是最合理的「解放」場所。
「那兩棵樹後來相繼『死亡』了,因為不管移到哪裡,長者就會跟到哪裡去澆灌。」
這個看似讓人啼笑皆非的案例,卻是自立支援最核心的敲門磚:理解長者的邏輯(Logic),而非強加我們的秩序(Order)。
台中清水永信心佳社區長照機構,轉型為失智照顧的重鎮。(圖片來源/侯勝宗)
如果照顧者只看到「隨地大小便」,接著採取的措施必然是穿尿布、責罵、甚至約束。但在這裡,工作人員理解到這是長者「認知功能良好」的體現——因為他知道要找遮蔽物、知道要找樹,他的身體功能與社會羞恥感(找隱蔽處)其實都在運作,只是「場景」錯置了。
這讓我反思,所謂的「自立」,對於失智長者而言,或許不是要求他們能在現代化的馬桶上如廁,而是我們能否創造一個環境,或者一種引導方式,接納他們那個時空的邏輯,進而引導至安全的行為。這正是「陪他做」的第一步:陪他回到他的認知時空,理解他的行為動機。
「我今天有領錢嗎?」勞動是尊嚴的最後防線
在訪談中,一位年輕的女性工作人員分享了她最常遇到的挑戰:「很多長輩覺得來這裡是在『工作』,他們會問:『來這裡都沒領錢?』或者焦慮地喊著:『我要去掛豆子(種豆)了!不然會死掉!』」
這段觀察極為珍貴。它揭示了台灣上一代長者——特別是經歷過農耕或勞動密集時代的長輩——對於「自我價值」的定義,往往與「勞動」和「生產」緊密相連。
對他們來說,坐在冷氣房裡被伺候、看電視、玩積木,並不是享福,而是一種「失能」與「無用」的焦慮。當他們吵著要回家、吵著要下田,那不是躁動,那是他們在捍衛自己身為家庭支柱的尊嚴。
機構的工作人員選擇了最溫柔的應對方式——「角色扮演」式的陪伴。
當長者焦慮地說「我要去種田」時,工作人員不會粗暴地否定:「阿公,你失智了,這裡沒有田。」相反地,他們會順著長者的劇本演下去:「現在天氣太熱,田裡休息啦!」或是「老闆說今天放假,我們明天再去。」
更進一步的「自立支援」,是將這種勞動焦慮轉化為實際的復健活動。
我看見機構的陽台與花園被充分利用,園藝治療師並非高高在上地教學,而是請教這些「農業專家」如何種植。長輩們在觸摸泥土、聞到植物氣味的瞬間,眼神是發亮的。那是他們熟悉的戰場,是他們擁有主控權的領域。
正如工作人員所說:「如果你硬跟他爭辯這裡不是田,他會更生氣,情緒更轉不過去。但如果你帶他去陽台繞一繞,讓他看看植物,他的情緒就會慢慢降下來。」
這就是最高段的「陪他做」。不是陪他做我們設計好的復健操,而是陪他完成他腦海中那個未完成的「工作」。透過模擬的勞動,他們重新獲得了對生活的掌控感,即便那個「工作」在現實中並不存在,但在心理上,他們再次成為了有貢獻的大人。
廚房裡的煉金術:喚醒沉睡的感官記憶
如果說「勞動」是長者價值的體現,那麼「食物」就是開啟記憶庫的鑰匙。
在參訪過程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場景發生在簡易廚房。那裡沒有冰冷的鐵盤與塑膠碗,而是擺滿了擂茶缽、磨碎器,以及各式各樣的香草與食材。
「長輩的記憶雖然退化了,但感官——特別是嗅覺與觸覺,往往保留得最久。」工作人員一邊展示著長者製作的香草包,一邊解釋。
參訪過程中,一位白髮蒼蒼的阿嬤,手裡握著擂茶棒,專注地在缽中研磨。那種規律的、需要手部肌肉控制的動作,對她來說似乎比拿湯匙吃飯還要自然。旁邊的長者看著鍋裡的米,我們阿嬤說:「這是要做『米茶』(麵茶)嗎?」
阿嬤手裡握著擂茶棒,專注地在缽中研磨。(圖片來源/侯勝宗)
工作人員立刻抓住了這個對話契機,展開了一場跨時空的對話。他們不急著糾正那是「擂茶」,而是引導長者回憶「米茶」的味道、做法。
「這就是我們以前喝的味道啊!」長者驚喜地說。
這一個瞬間,就是「生活即復健」的完美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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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知的重連(Reconnection): 透過「九層塔」、「香菜(芫荽)」等台灣人熟悉的氣味,瞬間將長者拉回家庭餐桌的記憶。有的長者聞到味道,馬上說出「豆油棚(醬油味)」,這種直覺的反應,是任何藥物都無法達到的活化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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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能的維持(Function): 挑菜、切菜、研磨,這些動作運用了精細動作與手眼協調。相比於枯燥的握力球,剝豆子、磨芝麻對他們來說是有意義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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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的感知(Orientation): 失智長者常有定向感迷失的問題,不知道今夕是何年。機構透過「重陽節做長壽麵」、「端午節包粽子」,用味蕾來標記時間。當長者吃到特定的食物,他不需要看日曆,身體就會告訴他:「冬天到了」。
這裡的廚房,不只是備餐的地方,它是記憶的煉金術工坊。工作人員不是在教長者做菜,而是在「陪」他們找回做菜的感覺。即便做出來的口味可能南轅北轍,但那個過程本身,就是對長者生命經驗的最高致敬。
歪歪扭扭的縫線:看見「無用之用」的美好
在展示區,工作人員拿出了長者們的手作品——一個個色彩斑斕、卻略顯歪扭的杯墊與布包。
「有些長輩以前是裁縫高手,有些則完全不會。但你看,這個還綁在頭上,像以前做工一樣。」工作人員笑著展示一位阿嬤把花布綁在頭上的照片。
在講求效率的現代社會,這些縫線不直、針腳混亂的作品或許會被視為瑕疵品。但在這裡,它們被鄭重地對待,甚至在清水圖書館舉辦了正式的展覽。
這帶給我和學生們極大的震撼。我們常說長照要維持長者的「殘存功能」,但往往過於功利。我們希望他手能動,是為了讓他能自己吃飯;希望他腳有力,是為了讓他方便如廁。
但在這些縫紉作品中,我看見了一種「無用之用」的美好。

有些長輩以前是裁縫高手,縫紉機能派上用場。(圖片來源/侯勝宗)
長輩們專注地穿針引線,或許一個下午只縫了五公分,或許最後縫成了一團球。但在那個當下,心流(Flow)發生了。焦慮消失了,遊走停止了。他們沉浸在創作的喜悅中,並在展覽中獲得了社區民眾的讚賞。
這不正是「自立支援」的終極目標嗎?自立不僅是生理上的自我照顧,更是心理上的自我肯定。當一位失智長者能指著展覽櫃說:「這是我做的」,那一刻,他不再是需要被照顧的負擔,而是一位創作者。
困境與希望:從「蚊子館」到「共生社區」的想像
然而,這趟田野觀察並非全是浪漫的粉紅泡泡。瑞敏主任也坦言了現實的骨感。
這個場域曾閒置九年,重新啟動面臨了硬體維修經費的不足(例如門鎖歪斜、保全系統難以設定等問題)。更嚴峻的是人力的挑戰。訪談中提到,在某些時刻,照顧比例極高,要照顧全數為認知症(失智)的長者,對工作人員的消耗極大。
「十八床全部都是認知症,就像一棵樹有十八個長輩在爬。」這句玩笑話背後,是第一線人員無比巨大的壓力。
失智照顧不同於失能照顧。失能者需要的是體力上的搬運,失智者需要的卻是全神貫注的「心力」。一個眼神的錯過,長者可能就走失;一句話的回應不當,可能就引發激動情緒。
但我也在這座建築的轉型中看到了希望。這座建築原本的設計規劃,似乎包含了「老幼共融」的願景(雖然目前尚未完全實現,但硬體上有此潛力)。
未來的失智照顧,絕不能是封閉的孤島。清水心佳這個案例,利用既有的閒置公共空間,引入民間專業團隊,嘗試打破圍牆。透過在圖書館辦展、邀請外部園藝老師授課,他們正試圖將機構「社區化」。
如果未來,這裡真的能實現「樓上顧老、樓下托幼」,或者讓社區居民更自然地進出(如共享廚房或花園),那麼「兩棵樹」的誤解可能會更少,因為社區會更理解失智者的世界。
接住高齡社會的脆弱 我們都是未來的長者
離開清水的那天,陽光灑在機構的大廳,幾位長者正圍坐在一起,手裡忙著挑揀香草,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青草香。他們或許記不得昨天吃過什麼,或許叫不出子女的名字,但此刻,他們的手是忙碌的,心是安定的。
從「為他做」到「陪他做」,這短短三個字的轉換,台灣長照界走了好多年,而永信心佳這個案例,讓我們看見了這條路雖然艱辛,卻風景獨好。
真正的自立支援,不是訓練長者變回「正常人」,而是我們願意蹲下來,調整視角,學習看懂他們眼中的「正常」。
那兩棵已經「相繼死亡」的樹,其實並沒有死。它們化作了這座機構裡的養分,時刻提醒著我們:在失智照顧的田野裡,沒有荒謬的行為,只有尚未被理解的靈魂。
當我們願意走進他們的平行時空,陪他們「工作」、陪他們「做菜」、陪他們「種樹」,我們才算真正接住了這個高齡社會最脆弱,也最需要尊嚴的一群人。這不僅是為了他們,也是為了終將老去的我們自己。
侯勝宗帶學生走訪台中清水永信心佳社區長照機構。(圖片來源/侯勝宗)
(專欄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雜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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