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籍《禮記．禮運》所云：「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放諸四海皆準。

在一座城市裡佔有一席之地，這點和靑山里會頗為接近，不同的是，靑山里會的領導者是一介醫生，而幸福村是政治家。

2005年是日本長照政策的濫觴，這一年，日本政府構想出社區整體照顧體系，創造出比較符合現代社會環境需求的服務型態，這一點無庸置疑。另一方面，在此之前，儘管規模、內涵或宗旨有所不同，但基於重視民眾福祉的思想而開展的行動更早就存在於民間，也不容否認。事實上，形塑出日本照護服務特色的是歷史，以及由下而上的革命思想。1970年代創立的靑山里會是佳例，1989年開村的幸福村也是。

點子市長的夢想

佔地200多公頃的幸福村有11家福祉照護機構。從1971年開始構思到1989年開村為止，歷經18年歲月。原始構想出自神戶市第13屆市長宮崎辰雄（1911-2000年）。1970年代，加入日本共產黨的宮崎辰雄率團赴歐美考察，在訪視英國、北歐時，對其在濟貧、照護、重視障礙者的人權等作為印象深刻，返國後立刻著手草擬藍圖。

「以最少的經費創造最大的福祉」是當時這位政治家的口號。神戶市率先在1977年制定「守護神戶市民福祉條例」，因而贏得福祉之都的美譽。

幸福村隱身在神戶市北區一座山谷裡， 有個專屬的公車站牌 「しあわせの村」 （幸福之村），距市區約25分鐘。在佔山谷面積22％的空地上矗立著7所福祉設施、一所失智症老人醫院、一所復健醫院、一所保健設施和一所銀髮族大學。其他還有公園、運動場、學習教室、遊樂區、旅館、溫泉浴場、市集等。在這裡，每家設施都透過醫療、勞動和生活支援，協助慢性病患、身心障礙者建立自信，做到生活自立，能力有所激發，最終與社會產生連結。 除了重症者多數人都通勤。

幸福村隱身在神戶市北區一座山谷裡， 在佔山谷面積22％的空地上矗立著7所福祉設施，其中1所為一所銀髮族大學。(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幸福村不只提供照護服務，也可以宿泊、遊樂、學習、休憩、運動，是全日本唯一的觀光型福祉園區。」83歲的田中幸子介紹道。田中在托兒所工作了24年退休後，自願成為園區的義工。

83歲的義工田中幸子說，「幸福村」是人間的烏托邦。(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本身有輕微肢體障礙的她開朗樂觀，說話聲音鏗鏘有力，對園區瞭如指掌。「不管是長者、身心障礙者、大人小孩，每個人都可以進來，在這裡一起玩耍、學習、生活、工作。人人自立，和社會連結，是人間的烏托邦。」田中認同園區共生的理念溢於言表。

陪我搭上園區裡的接駁車，田中幸子拉開嗓門認眞地導覽。路過的每家設施皆仿效英國式紅瓦白牆，庭前有花紅草綠。布滿翠綠山谷的歐風建築，讓人一時幻想置身歐洲田園。田中口中獨一無二的觀光型園區，確實吸引了國內外長照人士，甚至連攝影家、登山客也接踵而來。銀髮族大學位居地勢最高點，校門口前的花壇展示著學生的園藝成果，引來蝶飛蜂舞，繽紛非凡。

廣場的ㄇ型石造「交流門」，象徵著訪客進到一個共生的場域。(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幸福村的標誌以苜蓿草作為概念設計而成。綠葉代表大自然，白鴿意喻和平，紅色是溫暖的太陽。穿過廣場的ㄇ型石造「交流門」 ，象徵著訪客進到一個共生的場域，創辦人宮崎辰雄的半身塑像就在其中。

創辦人宮崎辰雄的半身像，立在幸福村裡。(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渴望與外界連結

日本有媒體稱宮崎為「叛逆的人道主義者」。精力無窮的他曾為建造神戶港內的六甲人工島而大刀闊斧地削掉一座山，改變了街市的面貌，讓因引進舶來品和西洋文化而名的神戶聲名大噪。改造都市後繼續致力於建構品牌，在神戶牛排之後強力推銷神戶葡萄酒，因而獲得點子市長的綽號。1990年國家頒贈勳一等瑞寶章。

幸福村的標誌：苜蓿草。(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幸福村也是宮崎市長的施政成果。原由神戶市政府營運，後移交給「公益財團法人神戶市民福祉振興會」。隨著駐園區的福祉設施愈來愈多，福祉振興會也開始力邀民間團體參與經營管理。

山岡陽子是「神戶市民福祉振興會」經營企劃課組長。為了讓每一個設施順利地運作，她常與各設施溝通，了解他們的需求，力圖解決問題。為了提高業績，必須思考如何有效地利用場地、承辦活動，讓更多人前來利用園區。「營運方針要與時俱進。」山岡說道。這名笑容燦爛的主管，目標意識強、行銷能力一流。在少子．高齡化趨勢下，為了吸引家長帶長者和小朋友前來消費，近年增建了親子互動的遊樂設施和場所、舉辦親子講座，鼓勵長者前來泡湯、住宿。

經營企劃課組長山岡陽子說，幸福村的營運要與時俱進。(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一路逛過來，只見幸福村內公園綠地上，幾頂露營帳篷架在大樹綠蔭下，春陽溫和，草地光影交錯，形成美麗的圖案。帳篷裡，累斃了的大人打著盹，睡不著的小朋友眼睛骨碌碌地向外張望。親子閒坐石頭上閒聊，有人在丟球撿球，也有附近的居民牽狗散步。

不遠處，福祉機構「Green home 平成」（隸屬「社會福祉法人新綠福祉會」，收容中度與重度智能．精神障礙者）的幾名成員迎面走近。散步途中，他們不忘彎腰撿拾垃圾或拔除雜草，算是替維持園區的整潔盡份心力。

竹本繁弘是「Green home 平成」的機構長，本身有輕度障礙。原有社交障礙，後來在家人全力的支持下克服了，現在遇人滔滔不絕，還當上負責人。「家長永遠是我們的支柱。」他語重心長地說道。由於收容的是中、重度障礙者，這裡以生活照護為主。但為了鼓勵成員們勤動手腳，也安排了輕鬆的勞動，比如裝筷子，或是手撕牛奶盒、紙袋，做成再生紙用。「這些差事，全是熱心的家長們去找來的。」

「 Green home 平成」機構長竹本繁弘說，家長是重要的支撐力量。(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障礙是日常的風景「神戶明生園」（隸屬「社會福祉法人神戶聖隸福祉事業團」） 收容重度智能．精神障礙者。 「讓他們平靜安穩地度日是我們的目標。不過也要帶動他們活動筋骨。戶外有花草園，可以讓他們動動身體、曬曬太陽。教堂裡桌椅的排放、牆上的貼畫都是成員的作品。」機構長岩城州吾邊導覽邊說明。

幸福村佔地遼闊，城市裡的設施做不到的事在這裡可以實現。例如走在園區時，會不經意地瞥見輕度障礙者在戶外的藥草園、小菜園裡種植作物或維修網球場、游泳池，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很自在。

福祉之都神戶有150多萬人口。1980年代就有幸福村，市民們似乎已習慣障礙者的存在，養成了平等之眼。障礙者們每天上下公車、電車，自由地通勤，因此他們在移動中的行動不管如何地艱難、言行如何地異於常人，也沒人多看他們一眼，像是日常的風景。

幸福村裡有「Work」字樣的機構，顧名思義是勞動，表示成員有工作的能力，而機構負有教育的義務。像「Work home 綠友」 （隸屬「社會福祉法人新綠福祉會」，中度與重度智能．精神障礙者）、「Work home 明友」（隸屬「社會福祉法人神戶明輪會」，輕度智能．精神、視．聽覺與肢體障礙者）就是。「我們這種機構必須透過生産活動、提供就業機會。為了提升成員的知識與能力，還要特別訓練他們，成員每個月有工資可領。」「Work home 綠友」機構長堀江善也講到這裡，拿起筆在黑板上分析工資算法，說道：「一個月最高領到10萬日圓。」

「 Work home綠友」機構裡，聚精會神在編織的障礙者。(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不想遺忘的幸福

在「Work home 明友」裡，看到幾名穿著深藍制服、頭戴鴨舌帽的肢體障礙者，專注熟練地拆解小鋼珠台。通過廠商評估、證明具備技術能力，他們才能拆解行李箱、品檢橡膠製品、製造災害緊急用具（像攜帶型便器）等。這些人有固定薪水，生活自立。園區裡的20多台自動販賣機也歸他們管，不管是商品補給、空罐回收或收取機器裡的現金，都是他們的活兒，這活兒可讓他們一個月多2萬日圓。

機構長都築昌義笑容可掬。「有的身障技術員一做幾十年，耐力超強。視聽覺障礙或輕度智能障礙者也能做些簡單的茶墊、繡手帕或在別針上繪圖。這裡，每個人都有生產能力。」

「 Work home 明友」機構長都築昌義笑容可掬地說：「在我們這裡，每個人都有生產能力。」(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勞動，確實能讓人感受到自己的價値。但是無法工作的人呢？

「我們就把機構內整頓得乾乾淨淨，或者協助無法勞動的人修復人際關係，讓他們安詳地度過每一天。」細見均回答。他是「Annex 湊川醫院」的事務長，這家醫院專門收容失智症老人。入住「Annex 湊川醫院」前，要先提出醫師開具的診斷證明。在程序上，要先讓區公所的照護支援專員面試，了解使用者失智的程度（日本的失智分五級，三至五級才能住院）和需求後再擬定全盤的照護計畫書。

在細見事務長導覽下，我參訪了院內。依序是房間、浴室、交誼廳和日照中心，所到之處都明亮整潔，也很安靜。比起一般市中心安置失智症者的機構，這裡顯得寬敞許多。 「為了讓空間維持乾爽的氣味，我們在每一個房間的天花板裝上除臭設備。」說到這裡，細見特別示意我抬頭注意天花板。 「環境，對安定失智者的情緒影響很大。通常自己的家是最友善的場所，所以醫院也必須營造出類似的氛圍。」

走過交誼廳，幾名坐著輪椅的高齡失智症者凝神地觀賞牆上的電影。那是一部1930年代的日本電影，透過懷舊的影片、音樂，可以稍微喚起失憶者的記憶。銀幕上，當時的紅星淺丘琉璃子和石原裕次郎正相擁熱舞。Annex 湊川醫院的母體是精神病院，對於緩解腦部退化的症狀自有獨到的應對經驗。

高齡失智症者正在看電影。(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適度地教育失智症者的家屬也是重要的工作項目。例如向家屬說明初期失智症症狀並規勸要及早送醫。「送醫後，家屬在醫院裡觀察、了解專業人員的做法後，回到家裡才知道怎麼照顧。早期發現和適當的照顧，確實可以延緩失智的速度，讓逐漸失去記憶的家人活得有品質。」細見均特別強調。

幸福村失智醫院事務長細見均重視失智症者家屬教育。(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澡堂裡的平等

幸福村裡，每一家機構都各以細膩的關照和高度的同理心表現人道的關懷。不限神戶市民，來自國內想逛遊幸福村的人不勝枚舉，國外長照業者也爭相參訪。除了網站，這些人的資訊也得自該市的「照護預防導覽手冊」（65歲以上的居民都會收到）。每一年更新資訊的手冊裡會明列各種照護機構及保健方法，手冊由各區公所的健康福祉科負責郵寄。

步出醫院，幸福溫泉浴場和幸福市集就在不遠處。幸福市集是附近居民最喜光顧的場所之一。裡面銷售的所有農產品和熟食都由附近的小農供應，有部分是園區內障礙者的成品。有趣的是每一種蔬果都註明「しあわせ」（幸福）這個詞彙，有幸福米、幸福蔥、幸福黃瓜、幸福冰淇淋、幸福雞蛋。四處張貼的海報，其中一張寫道：「幸福雞蛋裡有特別飽滿的蛋黃。10顆440圓，6顆打折330圓」，還畫了一隻哈腰鞠躬的母雞。物美價廉的有機農產品讓人有幸福感，以致經常不到中午就被被搶購一空，讓向隅的外地客跥腳大喊殘念。

幸福市集是附近居民最喜光顧的場所之一，其中的幸福雞蛋非常受歡迎。(圖片來源／本書攝影)

市集以外，游泳池、健身房、網球場、浴場、交誼廳都歡迎外來者利用。中午時分，隨處可見遊客散坐在公園裡草地上自在地享用午餐。

溫泉浴場營業到很晚，晚上9點鐘還看得到入浴者身上冒著熱氣走出來。橢圓型鑲著玻璃屋頂的浴場特別敞亮。浴場內有特別為障礙者保留的位置和浴室，只要有人陪同，即使拄著拐杖、坐著輪椅也能自由出入。這種服務，一般的日本澡堂不曾見過。不記得在哪裡讀到的：「從看待老人和障礙者的態度，可以測出一座城市文明的程度。」

（節錄自：長日將盡，來杯sake 吧。：我所知，新長壽時代的日本和日本人 )

出版社：蔚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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