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什麼都給忘了！」那天早晨，武雄對我這樣說。我問他記得昨天兒子來看他嗎？他說記不得了。我說我也很會忘事，人若忘不掉過去，有時生活反而不好過。「是嗎？妳也會遺忘呀？人最好連年齡都給忘了。」 「嗯，我可能比武雄桑稍微好一點點啦，我會幫您記住有關您的事。」「那就拜託了！」他認真地回答。我握住武雄的手，那皺紋滿佈的手軟化了我的心。武雄一生活得正直，給予很多人愛，他的手傳達熱呼呼的生命力。因失智症癱臥多時的武雄，幾乎沒有親友來探望，但他的生命光彩卻與日俱增。武雄獨自面對日益增高的「死牆」，即使漸漸失智，依然會感到不安，止不住對死亡的恐懼。儘管如此，武雄不想造成他人的麻煩，他習慣鼓勵自己。武雄的口頭禪已變成為我打氣的座右銘。例如：「嗯，美好的早晨！我相信今天是美好的。打起精神來！謝謝！感恩！」。
每年等這一天兒子來帶他回老家
每年中元節，為掃墓歸來的遊子，把人口不到700的這個小離島變得非常熱鬧，平安之家的客人也總在這時節爆增。武雄從去年就念著他唯一的監護人、在國外行船的兒子，最近就要回來看他了！而且，今年會帶著孫兒一起回來。武雄歡欣期盼著。「我兒子說，他明天要來接我呢！」武雄才這麼說，當天兒子就抵達平安之家，但還沒坐定就突然說：「我今天就得回去哪！」意思是說，看老爹一眼就要趕搭回程渡輪。這一聽，武雄大吃一驚。他握住兒子的手說：「我一直盼著你來帶我回家，我就你這兒子作依靠，明天你帶我回家吧！」武雄像錄音機倒帶，一次次反覆說著同樣的話，說到老淚縱橫。我在一旁強忍著快要潰堤的熱淚，只好暫時離開現場。兒子走後，武雄對空發呆，我牽起他的手說：「孩子雖在海外工作，但每年都會回來看您一次呀！您老人家入住平安之家，他一回到島上，總要先去跟鄰居村人問個好，他很忙沒辦法。不然，讓我帶您回家好嗎？」武雄搖頭說不：「誰都不在的家，回去幹啥？」我只好靜靜陪著他凝望大海。我跟他約好了，明年還要跟他一起期盼中元節。
對自己的經歷充滿驕傲不認老
過了立春，卻依然下著雪。這時也傳來武雄威力十足地開罵：「你不要給我亂七八糟胡搞！」原來，他又在罵幫他換尿布的職員。「辛苦了，武雄老爺是為了教會我們，今後我們無論被誰發脾氣都不上火。武雄老爺，您今天為了教育我們，特地為我們演個壞人吧？不過，我們還是會認錯道歉。」我一面跟他老人家陪不是，一面瞥見年輕職員臉上掛著淚滴。武雄經歷了大戰，戰後又在全世界跑船，到老都在當漁夫，他對自己的經歷充滿驕傲。因此，他不認老，當然沒那麼簡單就接受包尿布這件事。壞脾氣的武雄喜歡一個人叼著香菸遙望大海，我的例行工作就是坐在他身邊，然後拍撫他的背。這一天，武雄跟平日不一樣，他眼眶紅了起來，我保持沈默，靜靜任時間流逝。過了一會兒，武雄笑笑對我說：「好了，夠了！」離開武雄身邊時，我突然想起俵萬智的短歌：說「冷啊」時身旁有人也回應說「冷啊」那是多麼溫暖！就像家人相待，我們有時要的只是一個共鳴罷了！
理直氣壯說死都要抽菸喝酒
武雄無法下床已三年，那一年，他在國外行船的獨子又將回到島上探望老父。武雄每天都把刊登了報導攝影家國森康弘作品的雜誌攤開來，看了一遍又一遍，為了讓兒子也能看到那些照片，他慎重地把雜誌放在茶几上。國森把躺在床上抽菸的武雄，拍攝得男人味十足，令人為之傾倒。「這男人真美！」每當我指著照片這麼說，他總笑得心滿意足。兒子終於來了，「哇，好棒！」兒子看了照片這麼一叫，同行的親戚也湊過來看，大家紛紛讚美，讓武雄笑得更開了，但當大家還看著那照片談笑時，武雄已累癱躺平了。耳朵不靈光的武雄，似乎也不大在乎他人，只過著自己的生活，就像他心臟不好，醫生勸戒菸戒酒，他依然理直氣壯說他到死都要抽菸喝酒。
陪伴是很重要的
平安之家成立十週年紀念演講會結束隔天，武雄走完了他97歲的人生。當天早晨五點半時，武雄並無異狀，但七點四十五分時，他突然心臟衰竭。記得武雄入住平安之家那一天，他把原本擺在祖先牌位上的老婆照片給抱了過來，從此他在平安之家上演過很多故事。例如，他討厭自己的老境，不能接受長年癱臥不能下床的事實；他花了兩年時間才接受包尿布；心情不好時，他會對年輕職員大小聲；一個人嘴裡老叼著菸，凝望著大海。其實，在等待兒子一年一度歸來的過程，也是武雄等待死亡的歲月，我與失聰的武雄沒有對話，唯一能做的就是拍撫他的背，無言地讓時間流逝，但陪伴是很重要的。武雄教給我的就是陪伴。
本文摘自《善終守護神》 作者：柴田久美子。出版社：正好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