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溫暖，心照顧：高雄第一線失智照顧者無藏私經驗分享》一書集結了各界專家，以不同的專業視角，分享來自高雄地區第一線長照現場的12個真實故事。其中的服務單位橫跨失智社區據點、居家護理所、醫療單位等；服務身分包括社工、護理師、家庭照顧者、資深照護人員、跨領域照護新力軍等。更針對每個獨一無二的故事，邀請不同領域的專家，對案例做進一步回應，期望透過真實案例與專家對話，帶領大家進入長照現場，看見長期照護的真實面貌，也幫助照顧者學習長期照護的精神和方法。
文：葉秋梅 明山慈安居老人養護中心／社工
那天是大年初四，還在新年假期中，可是我依然一大早就抵達工作地點，展開值班的行程。本想是在假期中，應該是清閒的工作步調，意外的是打卡後沒多久就有同事告訴我說有電話來，指名找我要詢問明山慈安居老人養護中心承辦的失智據點的相關服務。電話那頭是陳先生：「你好，我是從1966 長照專線那邊的人員得知你們有失智據點服務。我的父親是輕度失智患者，今年70歲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到慈安居的據點和大家一起上課呢？」
「可以的！」我馬上回答，「但是目前還是年假期間，我們等假期後再請您父親來據點看看好嗎？」電話那頭的陳先生開心得不停說謝謝，也的確假期一結束就讓他的父親來到慈安居失智據點。陪同陳伯伯前來的是他的太太，我們稱她陳媽媽。陳伯伯初來乍到，在陌生的環境自然會感覺到不安，頻頻的要求要上廁所、想回家，他坐不住、情緒焦躁，只能由陳媽媽陪坐著來幫助他平靜一點。
接下來幾天，陳伯伯還是在陳媽媽的陪伴下來到我們的據點一起上課，但他的焦慮狀況依然沒有改善，反而更加明顯，好幾次強拉著陳媽媽的手就想離開，即使陳媽媽好言相勸，陳伯伯都聽不進去，反倒越來越凶，會氣到拍桌子大喊：「我要回家！」大聲吆喝讓據點的其他長輩都受到驚嚇，據點內的古阿姨就曾被嚇到拍拍胸口說：「驚似人了，阮尪嚨嘛瞴遐呢派！」（嚇死人了，我先生都沒這麼凶呢！）
我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於是先由社工委婉的找陳媽媽談談，告訴她就我們的觀察，陳伯伯很明顯的依賴陳媽媽，或許這也是造成他對新環境適應不良的原因之一。
演場情境戲 助失智長輩的獨立
「陳媽媽，您可不可以相信我們據點工作人員的專業呢？」社工問陳媽媽，「我們一起演一場戲來增加陳伯伯的獨立、減少對您的依賴，好不好？」
陳媽媽同意了，於是我們找機會巧妙演出一場情境戲，找藉口讓陳媽媽離開據點。見到太太離開，陳伯伯一時反應不及，帶著錯愕的神情看著陳媽媽離去，但他倒是不吵不鬧，安靜地坐下來。過了不久，陳伯伯持續要求上廁所，焦躁神情又回來了，還好我們早有準備，安排了三位工作人員專門陪伴身旁，阻止他往外衝、更是不停地找他講話、邀請他參加活動，不停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忘了想回家的衝動。
同時，陳伯伯終於理解到身旁的人不再總是順著他任性而為，也就開始轉念跟隨我們的工作人員回到座位上，參與一天的活動。透過這種方式，陳伯伯漸漸適應據點的環境，不需要隨時跟在身旁的陳媽媽開始能在一天中享受一點專屬於自己的時間。據點內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發揮了極大的耐性，包容陳伯伯不停想上廁所的要求，還好這只是他內心不安的行為表現，隨著時間的過去，他提出要求的次數明顯減少了。陳伯伯開始能在教室內好好坐著，與長輩們的互動也變多了，讓大家安心不少。
陳伯伯在據點中安頓下來了，獲得喘息機會的陳媽媽想拉長他待在據點的時間，於是詢問我們：是不是能讓陳伯伯從來據點半天、改為一整個白天都在據點活動？我們同意試試看，只是大家都沒想到，轉為接受整天服務模式的陳伯伯給了我們另一個挑戰。
循循善誘勸說 解除長者的執著
事情是這樣的，從上午到下午都在據點活動的陳伯伯需要在據點內吃午餐，午飯後就是所有長輩的午睡時間，能稍微睡一下，對失智長輩來說是重要的安排，對身心狀態的穩定有很大的幫助。陳伯伯不是不想午睡，但他的午睡習慣是要同時聽著兩台收音機的聲音才能入睡。
發現陳伯伯這個獨特習性的我，第一時間愣了一下，但馬上在心底為自己打氣：過去陳伯伯給我的諸多挑戰都能克服了，這次我也一定可以找到辦法的！我用這樣的態度鼓勵據點的同仁，提醒大家不要操之過急，一定要循序漸進的一步一步來，才能得到陳伯伯的信賴。
於是我們一起坐下來集思廣益，最後決定由社工先委婉的請陳伯伯把收音機的聲量調低，此舉獲得陳伯伯的同意。接下來我們特地把陳伯伯午睡的床位拉遠一點，和其他長輩的床隔出明顯的距離，再次降低收音機聲音對其他長輩午睡的干擾。
又過了幾天，我們看陳伯伯的狀況還可以，這才進一步做新的嘗試：我們私下與陳媽媽商量，請她在出門前就偷偷藏起一台收音機，讓陳伯伯只能帶一台來到據點。可惜這樣的方式反倒讓陳伯伯對陳媽媽生氣了，於是我們轉了個方向，改採善意的謊言來試試看。
「陳伯伯啊，你知道嗎？同時開兩台收音機對身體不好喔！」我們一臉正經地這樣說。「兩台同時開會讓你變重聽啊、你兒子以後要幫你買助聽器了，再說電磁波那麼強會引起環保局開罰喔。」
陳伯伯雖然半信半疑，但把我們的話聽進去了，特別是「政府要罰款」這件事對老人家來說更是嚴重，於是他馬上把收音機收起來。當天他與陳媽媽要離開據點前，我特地再叮嚀陳伯伯一次：「不可以再帶來喔，環保局會罰你錢的。」
接下來幾天他就只帶一台收音機來到據點了。當然，陳伯伯的記憶力沒那麼好，還是有幾天他堅持同時把兩台都帶來，但我們就是重複這個過程，慢慢的，陳伯伯習慣了只帶一台收音機來據點，自然大大減少了午睡時的聲音干擾。
太棒了！但若是能把另一台收音機也留在家中，那有多好呢？據點的夥伴們開始這樣期望著。
於是我們再度找陳媽媽商量，請她偷偷的把電池拿掉，沒了電池，收音機當然無法運作。當午休時陳伯伯發現收音機「啞了」一臉疑惑，我們馬上告訴他：「因為據點這邊環境空曠，收訊不良啦。」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了好幾次，花了一段時間，陳伯伯從半信半疑、到終於信服收訊不良的說法，也就很自然的養成了午睡時不需要聽著收音機入睡的習慣。
團隊合作 用愛上演的人生好戲
我們很慶幸家屬願意相信據點的專業，一起配合演出，這可是基於愛才上演的好戲喔！說起來，演戲向來就是在照顧失智患者時最有用的方法之一，演戲不是惡意的說謊，而是為了轉移失智長輩的注意力而做的適時引導。
主要的技巧是要團體合作，除了主要照顧者本身，許多時候還要聯合家屬、親戚、左鄰右舍、甚至醫師等專業人士一起來配合，大家都是基於對失智者的愛護，明白因為認知功能退化。很多時候，失智者不是故意和家屬唱反調，而是他已經無法用一般人的思考方式來正確理解生活中的事物安排以及人際間的互動方式，此時照顧者千萬不要硬碰硬的說：「聽我的就對了！」失智患者或許已經無法理解話語中的邏輯和內容，但對於話語中的語氣和情緒還是很敏感，他會感覺到「這個人不喜歡我、對我口氣不好」，驚恐之下，反倒讓失智患者更不願意配合，加重照顧的負擔。
因此，我常勸家屬們參考一下據點中大家一起來演戲的照顧方式，把自己當成導演，把家當成舞台，安排好陸續上場的配角，而失智長輩當然就是本齣戲劇的主角。例如，當長輩脾氣上來不想洗澡，但他剛好是一位信仰虔誠的長輩，於是與其硬推著他進浴室，不如好聲好氣告訴他：「明天全家要出去廟裡面走走，你要洗個澡才好去廟裡。」此時再搭配上他偏愛的家人大力勸說，或許是孫子撒嬌似的要求爺爺洗個澡，那麼長輩就會心一軟願意洗澡囉！至於隔天起床是否真的要出門拜訪廟宇，那就看家屬的安排，更大的可能是失智長輩自己睡一覺起來根本忘了這件事了呢！
社會上常說「老人孩子性」，長輩（特別是失智長輩）有時候固執起來真的就是個老小孩，所以聰明照顧者，就知道要順著他的毛摸。特別是在照顧失智長輩時，每天都在換戲碼，可能是大到醫護人員要配合的看病大戲，也或許是小到只要好好說、就能讓長輩接受的幾分鐘短劇，但其中的精神都是相同的，首先是我們都是基於善意，再來是大家不要求一次到位，最好的方式是分階段進行，例如我們想改變陳伯伯，就是每天嘗試，只要一天中能做到一點點的改變就好了。
同時，我們說話的方式很重要，對失智症患者來說，要接受複雜的訊息是很辛苦的，所以我們最好不要一次給太多的資訊，最好是一個一個講、慢慢清楚說明，讓老人家逐步的理解和接受。若是要請他們做出選擇時，最好的方式是將十幾、二十個選項事先濃縮或刪減為二、三個，再請他們選擇。
比如，家族要聚餐了，我們想尊重長輩的意見，問「你想去哪裡吃飯」可能就不是個好方法，因為會讓長輩想不出地點、或者在好幾個地點的評估上不知所措，所以換個方式說更好：「我們討論過了價位、交通方式後，百貨公司裡面那家和我們家巷口這間都很適合，您喜歡去哪一家？」
而這樣的技巧，是建立在對長輩喜好和習性的了解上。因為要順著長輩的脾氣來對話，我們當然在展開對話前就要知道長輩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最重視什麼、過往生命的歷程又發生了那些事情。諸如此類的資訊對照顧者很重要，知道得越清楚，就越能在關鍵時刻拿出來使用。例如，在照顧陳伯伯的過程中，我們透過與家屬大量對話，知道他最重視他的兒子、最喜歡存錢，所以一聽「政府要罰款」和「要買助聽器」，他腦中就聯想到「會給兒子帶來麻煩、還要花錢」，就會願意配合改變了。
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句話放在失智照顧上正好！當我們運用這個方式後，照顧陳伯伯的工作就變得輕鬆多了。現在每當看到陳伯伯安心午睡的臉龐，我總會想到這一路來大家協助他適應據點的歷程，這一路上想方設法、集思廣益，仰賴的是家屬對我們的信賴，更是全體工作同仁的同心協力。我們的努力有了成果，因為透過失智據點的活動安排，陳伯伯的身心狀態有明顯的改善，他的生活作息安穩，陳媽媽自然也能獲得喘息的機會，而家中兩老都能好好過每一天，忙碌於工作中的陳先生才能為事業打拚。想起陳先生最初打來的那通電話中傳達出的焦慮語氣，再對比現今陳伯伯和陳媽媽兩老的生活狀態，我想我可以挺起胸膛向陳先生說：慈安居失智據點沒有辜負你的期待喔！
（本文轉載自《雄溫暖，心照顧：高雄第一線失智照顧者無藏私經驗分享》）
作者 ：陳乃菁, 吳淑棉, 葉秋梅, 張聖慈, 唐亞菁, 廖健翔, 楊茜婷, 彭玉君, 劉容甄, 張得滿, 謝宛玲
出版社：布克文化（2020/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