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反對撤除鼻胃管的醫師，以及反對病人斷食往生的家屬常會這麼說：「拔掉鼻胃管，你是要餓死病人嗎？」「你不能讓某某被餓死，這樣太殘忍啦！」

從小我們對餓死的印象，最鮮明的是非洲貧困國家，小朋友肚子脹得大大、眼眶凹陷，讓人看了不忍的照片。其次就是中國大躍進時期餓死幾千萬人的恐怖歷史。這些都是健健康康的人，但因為長期食物缺乏造成悲劇。

自古以來許多高僧大德，自知時間已到，自主斷食往生西方淨土的故事，時有所聞，但大家並不會聯想到他們是餓死的。也許是對他們多了些敬重，或者以為他們有特別的修行，譬如弘一大師、廣欽老和尚等。兩三週不吃不喝，只會稍微清瘦，外貌與常人無異。

日本的《大往生》與《老衰死》兩本書中，用了很長的篇幅說明斷食過程中身體會製造酮體或者類似嗎啡的物質，讓人不會有很大的飢餓感，也會感到平靜甚至喜悅。所以不吃不喝自然死亡，過程沒有痛苦，安詳而平靜。中村仁一醫師特別強調老衰重症者的不吃不喝，與在沙漠中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的那種飢渴是完全不一樣的。

在我陪伴斷食往生或拔管善終的數十個案例中，若是神智清醒者，確實仍會表達想吃或者想喝水的欲望，但是並非嚴重到難以忍受，有病人吞一口飯或者喝一小匙油就可以緩解。或者以讓他們情緒舒緩的方式（例如聊天、聽音樂、唱歌、按摩等）來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或者服用鎮定劑延長他們的睡眠，都可以安然度過。而且飢、渴的現象是暫時性的，會持續多少天每個人不太一樣。口渴症狀持續稍久，給予護唇膏、沾水棉棒濕潤、漱口然後吐掉水，或者口含鹽糖、小冰塊（加入病人喜歡的口味），都可以緩解症狀。

即使病人需要經歷飢餓，我也不會覺得病人是餓死的。因為身心健康的人不會想要斷食往生，這些個案都是有嚴重疾病及失能才斷食的，所以病人是因為罹患的疾病而死亡，並不是飢餓造成的。斷食是手段，目的是提早脫離疾病所帶來的無止盡、難以忍受的痛苦。

再說飢餓本是人們正常情況就會有的一種感覺，飢餓感對人並無傷害，有許多人為了健康，規律的做長達數日甚至數週的斷食。現代人在未有飢餓感時就吃下一餐，其實是不健康的，故而衍生出各種斷食健康法。斷食往生的過程不過兩三週，然而無法治癒的疾病所帶來的痛苦，通常長達數年，甚至數十年。兩相比較，選擇暫時的飢餓，終止無盡的痛苦，其實是比較明智的。

一位六十歲的男性病人，因為嚴重腦中風插管臥床十年，住在安養中心，四肢蜷曲，身上有壓瘡。唯一的女兒看著父親情況越來越遭，心中很不忍，也知道父親絕無復原可能，向我求援。我轉介他住到一家醫院的安寧緩和病房，醫師們還在商討如何確認病人的意願，沒想到雙手未被約束的病人，在住院隔日清晨自己拔除了鼻胃管。醫師耐心與病人溝通，病人眨眼兩下確認不想再插鼻胃管，臉上似有笑容。女兒簽署了拒絕人工營養的家屬同意書，病人沒有任何不舒服甚至感到輕鬆，在九天以後安詳往生，父女兩人都解脫了。女兒來信謝謝我，我說：「恭喜！」有些情況，死亡確實是喜事。

這個案例的意義重大，讓我有了新的想法。想幫病人拔管善終，假使醫師不願意，有兩個應對方法。第一是不要約束病人的雙手，病人自行拔除鼻胃管以後，細心確認病人拒絕再插的心願，尊重其心願不要再插。第二個方法是每個月要更換鼻胃管時，移除餵食管後，家屬根據病人過去表達的意願，不要再插就好了。

（節錄自：《有一種愛是放手-《斷食善終》2，從第一手個案經驗、觀念迷思到法規醫療協同，拿回生命自主權，有尊嚴、無懼無憾的安詳離世》 ，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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